第四章(13 / 1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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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京朝官由进士者,例得考差;考差入选,则乘轺车衡天下之文章,考差有阅卷大臣,遴楷法亦如之。
  部院官例许保送御史,御史主言朝廷是非、百姓疾苦,及天下所不便事者也。保送后有考试,考试有阅卷大臣,其遴楷法亦如之。
  乡试主考及御史的职责,与字写得好不好毫无关系,而亦竟以楷法为遴选的标准,则朝廷政事可想。而善于楷法竟成升官的凭借,此即“干禄”二字的解释,而所谓《干禄新书》,就是一部谈楷法的书。
  当龚闇斋任上海道时,由于是有名的肥缺,龚定庵有足够的资格当“大少爷”,而自老父退归林下,宦囊并不丰盛,仅堪温饱,因此龚定庵虽不必赡家,但亦无法自家中获得接济,偏偏他是挥霍惯了的,当穷京官向来以举“京债”度日,唯一的挹注之道,是逢到大比之年能派到“考差”——放出去当乡试主考。龚定庵以书法拙劣,从未当过这种他在《干禄新书》中所说的“乘轺车衡天下之文章”的好差使,廉俸以外的收入,只有卖文的润笔。
  他的文名极盛,但卖文的“生意”并不好,有的是怕他在寿序或墓志铭中皮里阳秋骂题,花钱买辱,天下至冤之人所不为。事实上有人来请龚定庵作应酬文章,他先要看看人品,声名狼藉,或者行止有污,润笔再丰他亦置之不理。
  这样他就只有一条路好走:所谓“乞食江淮”“吹箫吴市”,以丐者自居,便是盛行于康雍乾嘉,而流风未替的“打秋风”。
  文人“打秋风”,自古有之,至乾嘉年间而极盛。因为高宗爱慕风雅,上有好者,下必甚焉,封疆大吏及常因“南巡”而得接近天颜的扬州盐商,都视扢扬风雅为天职,弘奖士类,敬礼才人,这其实也是一种有远见的智计,因为乾嘉两朝有才气的读书人很容易出头,以文学而蒙特达之知,拔擢于高位的例子,不胜枚举。如果赋性吝啬,不肯应酬,一旦所得罪的人青云直上,或居言路,想起旧恨而报复,很难招架;相反地,平时结下香火因缘,危难之际得此辈相助,一言九鼎,化险为夷,亦是屡见不鲜的事。
  但是“打秋风”除了倾动公卿的大名士以外,大致布衣不如举人,举人不如进士,进士又以入翰林为最吃香。自乾隆以来,特重科名,翰林拜客,名刺长达一尺,出京以后所到之处,不论是何高官,无不礼遇。
  龚定庵虽比上不足,但比下有余,督抚监司如果是老师、前辈,照应门生、后辈,送上一笔丰腴的程仪,是天经地义。至于州县官或叙年谊,或论世交,亦没有不应酬的,倘或科名不及,更当尊为前辈,而况龚定庵又是通国皆知的大名士,所以到得债主盈门时,只要一趟江淮之行,总可安渡难关。
  何以不去他处,常至江淮?因为除了扬州盐商以外,有两淮盐运使、巡盐御史,以及驻靖江浦的南河总督,驻淮安的漕运总督,都是一等一的肥缺美差,而且应酬费用刊有专款,可以随意动支。
  不过,龚定庵游于江淮,所获虽丰,由于到处留情,随手挥霍,归来往往仍是两袖清风,只剩下几首新词而已。这些词有的无题,有的只记日期,只有从字里行间去想象他的剑气箫心。
  他的艳遇,以在扬州为最多,有时用情极深,四十岁那年在扬州度岁,流连不去,有首《高阳台》记别恨:
  宫烛欺烟,庭梅妒月,扬州曾记元宵。几度相逢,云萍依旧飘萧。谢娘风格清寒甚,捧红丝、劝写无聊。尽辜他,明月楼台,夜夜吹箫。 明知相约非相误,奈莺期不定,鸾镜终抛。万一重逢,墨痕留认鲛绡。青衫不渍清樽影,只模糊、红泪难销。且禁他,今夜江风,明夜江潮。
  原来这是个三十来岁,才丰、貌美、命啬的孀妇,龚定庵一见倾心,但人家为礼法所拘,虽以爱才之故,几度相晤,却无法长相厮守。杭州的家人催促,无奈相别,临行写了这首词相赠,犹望有重逢之日。但结果所得到的答复是变相的绝交书——一首《金缕曲》的后半阕是:
  相逢纵晚年华末,者扬州,潮生潮落,年年春水。不信琵琶弦上语,唤汝春魂不起。谁忆惯、前尘影事?删却临歧珍重语,怕寻消问息劳公子。词料在,且休矣。
  “琵琶弦上”是用杜甫昭君诗的典故,“千载琵琶作胡语,分明怨恨曲中论”,“不信”即谓并无怨恨,也就是不承认有“红泪难销”的情事。结尾数语,隐然指龚定庵自作多情。
  类似情形,在苏州亦曾有过,有一首《台城路》,题目是:《同人皆调知余近事,有以词来赆者,且促归期。良友多情,增我回肠荡气耳》。那首词是:
  吴棉已把桃笙换,流光最惊羁旅。蜡屐寻山,黄泥封酒,小有逢迎今雨。《怀沙》辍赋,梦不到南州,邓林夸父。且逐寒潮,金阊一角饯秋去。 觉来谁与相遇,有卷中姚合,楼上孙楚,催我归舟。鸳鸯牒紧,莫恋闲鸥野鹭。青溪粥鼓,道来岁重寻,须携箾侣。多谢词仙,低回吟冶句。
  起句“吴棉已把桃笙换”,竹夫人别名“桃笙”,这便说明了他在苏州,自盛夏住到秋深,总有四五个月之久。在杭州的吉云写信给顾千里,请他代催龚定庵赋归,所以有“鸳鸯牒紧”的字样。
  起两句叙客地淹留,“蜡屐”之句是顾千里约了几个新交的朋友,为他饯行促归。“《怀沙》辍赋”用屈原作《怀沙赋》的典故,加一“辍”字,是因为唐诗有“欲作《怀沙赋》,明时耻自沉”,表示当时是“明时”,这是不得不然的门面话,否则会兴起他“避席畏闻”的文字狱。“南州”指晋朝的顾荣,他是“朝野推敬”的“南州望士”。“梦不到南州”合上句同看,命意颇为显豁,自言为屈原之怀才不遇,想为顾荣亦不可得。“邓林夸父”的典故,见于《列子》《山海经》及《淮南子》,夸父为神兽,不自量力,欲追日影,道渴而死,弃杖化为邓林。自况为“邓林夸父”,有自惜浪掷有用光阴之意。结句点明时、地、事。
  过片四句,姚合、孙楚,皆是虚拟。
  孙楚亦是晋朝人,才藻卓绝,善作遁词。但孙楚楼则是酒楼,在金陵,李白有《玩月孙楚酒楼诗》:“朝沽金陵酒,歌吹孙楚楼。”姚合为唐朝名相姚崇的孙子,工诗,刻意苦吟,冥搜物象,务求古人体貌所不到,此正是龚定庵作诗所追求的境界。“觉来谁与相遇?”自道寂寞,“有卷中姚合,楼上孙楚,催我归舟”,谓归去后,作诗饮酒,亦足为乐。“鸳鸯牒紧”以下,则顾千里相劝之语。“青溪”谓“青溪小姑”,“粥鼓”即木鱼。三吴多带发修行的家庵,素肴精洁,可容文人雅士觞咏;“来岁重寻”,即是此等家庵。“箾侣”即是“闲鸥野鹭”,箾音朔,龚定庵所眷恋的一个姑苏女子,名叫阿箾;他写过一篇《上清真人碑书后》,结尾注明“姑苏女士阿箾侍”;能侍翰墨,所以称之为“侣”。
  对于阿箾,龚定庵曾有藏诸金屋之意,有“录言”两题,即为对答之语,龚定庵道是:
  东指琌山下,小有亭楼如画。松月夜窗虚,待卿居。
  闲却调筝素手,只合替郎温酒。高阁佛灯青,替钞经。
  阿箾答复这首《一痕沙》的话,龚定庵拿它纳入《好事近》:
  细语道家常,生小不矜珠翠。他日郎家消受,愿青裙缟袂。
  画梁燕子已无家,那有五侯第?等到岁寒时候,折黄梅簪髻。
  尽管阿箾“不矜珠翠”,只“青裙缟袂”“黄梅簪髻”,便已满足,但始终未能入居羽琌山馆,主要的障碍便是吉云。虽然她也为龚定庵置了妾,但都是些略识之无的小家碧玉,龚定庵既无可与谈,吉云亦能指挥如意,但到了能侍笔墨、读得懂诗词如阿箾这样的人,吉云便有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之感了。
  不过,她仍旧能获得丈夫的相当尊敬,因为持家教子以外,对于龚定庵兴之所寄,一顾路柳墙花,她并不在意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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