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节(1 / 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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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说着才要回去,  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.凤姐儿等忙站起来,笑道:“大娘坐。”又都向他道喜.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,笑道:“我也喜,主子们也喜.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,  我们这喜从何来?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赏东西,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。”李纨笑道:“多早晚上任去?赖嬷嬷叹道:“我那里管他们,由他们去罢!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,  我没好话,我说:`哥哥儿,你别说你是官儿了,横行霸道的!你今年活了三十岁,虽然是人家的奴才,一落娘胎胞,主子恩典,放你出来,上托着主子的洪福,下托着你老子娘,  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,也是丫头,老婆,奶子捧凤凰似的,长了这么大.  你那里知道那`奴才'两字是怎么写的!只知道享福,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,熬了两三辈子,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.从小儿三灾八难,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.  到二十岁上,又蒙主子的恩典,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.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?你一个奴才秧子,仔细折了福!如今乐了十年,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,求了主子,又选了出来.州县官儿虽小,事情却大,为那一州的州官,就是那一方的父母.你不安分守己,尽忠报国,孝敬主子,只怕天也不容你.  李纨凤姐儿都笑道:“你也多虑.我们看他也就好了.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,这有好几年没来了,  年下生日,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.前儿给老太太,太太磕头来,在老太太那院里,  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,倒发的威武了,比先时也胖了.他这一得了官,正该你乐呢,  反倒愁起这些来!他不好,还有他父亲呢,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.闲了坐个轿子进来,和老太太斗一日牌,说一天话儿,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.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,谁不敬你,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。”
  平儿斟上茶来,  赖嬷嬷忙站起来接了,笑道:“姑娘不管叫那个孩子倒来罢了,又折受我。”说着,一面吃茶,一面又道:“奶奶不知道.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.饶这么严,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.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,不知道的,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,连主子名声也不好.恨的我没法儿,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,才好些.  因又指宝玉道:“不怕你嫌我,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,老太太护在头里.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,谁没看见的.老爷小时,何曾象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.还有那大老爷,虽然淘气,也没象你这扎窝子的样儿,也是天天打.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,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,说声恼了,什么儿子,竟是审贼!如今我眼里看着,耳朵里听着,  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象当日老祖宗的规矩,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.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,  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?你心里明白,喜欢我说,不明白,嘴里不好意思,  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。”正说着,只见赖大家的来了,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.  凤姐儿笑道:“媳妇来接婆婆来了。”赖大家的笑道:“不是接他老人家,  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?赖嬷嬷听了,笑道:“可是我糊涂了,正经说的话且不说,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.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,众亲友要给他贺喜,少不得家里摆个酒.我想,摆一日酒,请这个也不是,请那个也不是.又想了一想,  托主子洪福,想不到的这样荣耀,就倾了家,我也是愿意的.因此吩咐他老子连摆三日酒:头一日,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,一台戏,请老太太,太太们,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,  外头大厅上一台戏,摆几席酒,请老爷们,爷们去增增光,第二日再请亲友,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.热闹三天,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,光辉光辉。”李纨凤姐儿都笑道:“多早晚的日子?我们必去,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.  赖大家的忙道:“择了十四的日子,只看我们***老脸罢了。”凤姐笑道:“别人不知道,我是一定去的.先说下,我是没有贺礼的,也不知道放赏,吃完了一走,可别笑话。”赖大家的笑道:“奶奶说那里话?奶奶要赏,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。”赖嬷嬷笑道:“我才去请老太太,老太太也说去,可算我这脸还好。”说毕又叮咛了一回,方起身要走,因看见周瑞家的,便想起一事来,因说道:“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,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,  撵了他不用?凤姐儿听了,笑道:“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,事情多也忘了.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,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,叫他各人去罢。”
  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.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.赖嬷嬷忙道:“什么事?说给我评评。”  凤姐儿道:“前日我生日,里头还没吃酒,他小子先醉了.老娘那边送了礼来,他不说在外头张罗,他倒坐着骂人,礼也不送进来.两个女人进来了,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.小幺们倒好,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,撒了一院子馒头.人去了,打发彩明去说他,他倒骂了彩明一顿.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,不撵了作什么!赖嬷嬷笑道:“我当什么事情,  原来为这个.奶奶听我说:他有不是,打他骂他,使他改过,撵了去断乎使不得.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,  他现是太太的陪房.奶奶只顾撵了他,太太脸上不好看.依我说,奶奶教导他几板子,以戒下次,仍旧留着才是.不看他娘,也看太太。”凤姐儿听说,  便向赖大家的说道:“既这样,打他四十棍,以后不许他吃酒。”赖大家的答应了.  周瑞家的磕头起来,又要与赖嬷嬷磕头,赖大家的拉着方罢.然后他三人去了,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.至晚,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,送至园中.宝钗等选了一回,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,将那一半又开了单子,与凤姐儿去照样置买,不必细说.
  一日,外面矾了绢,起了稿子进来.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.探春,李纨,迎春,宝钗等也多往那里闲坐,一则观画,二则便于会面.宝钗因见天气凉爽,夜复渐长,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.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,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,  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,故日间不大得闲,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.  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,必犯嗽疾,今秋又遇贾母高兴,多游玩了两次,未免过劳了神,  近日又复嗽起来,觉得比往常又重,所以总不出门,只在自己房中将养.有时闷了,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,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,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.众人都体谅他病中,  且素日形体娇弱,禁不得一些委屈,所以他接待不周,礼数粗忽,也都不苛责.
  这日宝钗来望他,  因说起这病症来.宝钗道:“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,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,  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,治好了岂不好?每年间闹一春一夏,又不老又不小,成什么?不是个常法。”黛玉道:“不中用.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.  且别说病,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,就可知了。”宝钗点头道:“可正是这话.  古人说`食谷者生',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,也不是好事。”黛玉叹道:“`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',也不是人力可强的.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。”说话之间,已咳嗽了两三次.宝钗道:“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,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.虽说益气补神,  也不宜太热.依我说,先以平肝健胃为要,肝火一平,不能克土,胃气无病,饮食就可以养人了.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,冰糖五钱,用银铫子熬出粥来,若吃惯了,比药还强,最是滋阴补气的。”
  黛玉叹道:“你素日待人,固然是极好的,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,只当你心里藏奸.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,又劝我那些好话,竟大感激你.往日竟是我错了,实在误到如今.  细细算来,我母亲去世的早,又无姊妹兄弟,我长了今年十五岁,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.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,我往日见他赞你,我还不受用,昨儿我亲自经过,才知道了.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,我再不轻放过你的,你竟不介意,反劝我那些话,可知我竟自误了.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,今日这话,再不对你说.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,虽然燕窝易得,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,每年犯这个病,f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.请大夫,熬药,人参肉桂,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,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,  老太太,太太,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,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,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.你看这里这些人,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,他们尚虎视耽耽,背地里言三语四的,何况于我?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,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,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.  如今我还不知进退,何苦叫他们咒我?宝钗道:“这样说,我也是和你一样。”黛玉道:“你如何比我?你又有母亲,又有哥哥,这里又有买卖地土,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.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,白住了这里,一应大小事情,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,要走就走了.我是一无所有,吃穿用度,一草一纸,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,那l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。”宝钗笑道:“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,如今也愁不到这里.  黛玉听了,不觉红了脸,笑道:“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,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,  你反拿我取笑儿。”宝钗笑道:“虽是取笑儿,却也是真话.你放心,我在这里一日,我与你消遣一日.  你有什么委屈烦难,只管告诉我,我能解的,自然替你解一日.我虽有个哥哥,  你也是知道的,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l些.咱们也算同病相怜.你也是个明白人,何必作`司马牛之叹'?你才说的也是,多一事不如省一事.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,只怕我们家里还有,与你送几两,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,又便宜,又不惊师动众的。”  黛玉忙笑道:“东西事小,难得你多情如此。”宝钗道:“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!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.只怕你烦了,我且去了。”黛玉道:“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。”宝钗答应着便去了,不在话下.
  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,仍歪在床上,不想日f未落时天就变了,淅淅沥沥下起雨来.  秋霖脉脉,阴晴不定,那天渐渐的黄昏,且阴的沉黑,兼着那雨滴竹梢,更觉凄凉.知宝钗不能来,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,却是《乐府杂稿》,有《秋闺怨》《别离怨》等词.黛玉不觉心有所感,亦不禁发于章句,遂成《代别离》一首,拟《春江花月夜》之格,乃名其词曰《秋窗风雨夕》.其词曰:
  秋花惨淡秋草黄,耿耿秋灯秋夜长.
  已觉秋窗秋不尽,那堪风雨助凄凉!
  助秋风雨来何速!惊破秋窗秋梦绿.
  抱得秋情不忍眠,自向秋屏移泪烛.
  泪烛摇摇短檠,牵愁照恨动离情.
  谁家秋院无风入?何处秋窗无雨声?
  罗衾不奈秋风力,残漏声催秋雨急.
  连宵脉脉复飕飕,灯前似伴离人泣.
  寒烟小院转萧条,疏竹虚窗时滴沥.
  不知风雨几时休,已教泪洒窗纱湿.
  吟罢搁笔,  方要安寝,丫鬟报说:“宝二爷来了。”一语未完,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,  身上披着蓑衣.黛玉不觉笑了:“那里来的渔翁!宝玉忙问:“今儿好些?吃了药没有?  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?一面说,一面摘了笠,脱了蓑衣,忙一手举起灯来,一手遮住灯光,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,觑着眼细瞧了一瞧,笑道:“今儿气色好了些。”
  黛玉看脱了蓑衣,  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,系着绿汗巾子,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,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,n著蝴蝶落花鞋.黛玉问道:“上头怕雨,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?也倒干净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这一套是全的.有一双棠木屐,才穿了来,脱在廊檐上了。”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,十分细致轻巧,因说道:“是什么草编的?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。”宝玉道:“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.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.  你喜欢这个,我也弄一套来送你.别的都罢了,惟有这斗笠有趣,竟是活的.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,冬天下雪,带上帽子,就把竹信子抽了,去下顶子来,只剩了这圈子.下雪时男女都戴得,我送你一顶,冬天下雪戴。”黛玉笑道:“我不要他.戴上那个,  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。”及说了出来,方想起话未忖夺,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,后悔不及,羞的脸飞红,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.
  宝玉却不留心,  因见案上有诗,遂拿起来看了一遍,又不禁叫好.黛玉听了,忙起来夺在手内,  向灯上烧了.宝玉笑道:“我已背熟了,烧也无碍。”黛玉道:“我也好了许多,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,下雨还来.这会子夜深了,我也要歇着,你且请回去,明儿再来.  宝玉听说,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,瞧了一瞧,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,忙又揣了,说道:“原该歇了,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。”说着,披蓑戴笠出去了,又翻身进来问道:“你想什么吃,告诉我,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,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?黛玉笑道:“等我夜里想着了,明儿早起告诉你.你听雨越发紧了,快去罢.可有人跟着没有?  有两个婆子答应:“有人,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个天点灯笼?  宝玉道:“不相干,是明瓦的,不怕雨。”黛玉听说,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,命点一支小蜡来,递与宝玉,道:“这个又比那个亮,正是雨里点的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有这么一个,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,所以没点来。”黛玉道:“跌了灯值钱,跌了人值钱?你又穿不惯木屐子.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.这个又轻巧又亮,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,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,岂不好?明儿再送来.就失了手也有限的,  怎么忽然又变出这`剖腹藏珠'的脾气来!宝玉听说,连忙接了过来,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,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.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,宝玉扶着他的肩,一径去了.
  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,  也打着伞提着灯,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,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.说:“这比买的强.姑娘说了:姑娘先吃着,完了再送来。”黛玉道:“回去说`费心'。”命他外头坐了吃茶.婆子笑道:“不吃茶了,我还有事呢。”黛玉笑道:“我也知道你们忙.如今天又凉,夜又长,越发该会个夜局,痛赌两场了。”婆子笑道:“不瞒姑娘说,今年我大沾光儿了.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,误了更也不好,不如会个夜局,  又坐了更,又解闷儿.今儿又是我的头家,如今园门关了,就该上场了。”黛玉听说笑道:“难为你.误了你发财,冒雨送来。”命人给他几百钱,打些酒吃,避避雨气.那婆子笑道:“又破费姑娘赏酒吃。”说着,磕了一个头,外面接了钱,打伞去了.
  紫鹃收起燕窝,然后移灯下帘,伏侍黛玉睡下.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,一时又羡他有母兄,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,终有嫌疑.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,雨声淅沥,清寒透幕,不觉又滴下泪来.直到四更将阑,方渐渐的睡了.暂且无话.要知端的——
  上卷 第四十六回 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
  更新时间:2007-1-12 23:59:12 本章字数:8328
  话说黛玉直到四更将阑,方渐渐的睡去,暂且无话。
  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,不知何事,忙另穿戴了一番,坐车过来。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,悄悄向凤姐儿道:“叫你来不为别的,有一件为难的事,老爷托我,我不得主意,先和你商议。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屋里的鸳鸯,要他在房里,叫我和老太太讨去。我想这倒是常有的事,就怕老太太不给。你可有法子办这件事么?”凤姐儿听了,忙陪笑道:“依我说,竟别碰这个钉子去。老太太离了鸳鸯,饭也吃不下去,那里就舍得了?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,老太太常说老爷:‘如今上了年纪,做什么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屋里。头宗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,二则放着身子不保养,官儿也不好生做,成日和小老婆喝酒。太太听听,很喜欢咱们老爷么?这会子躲还怕躲不及,这不是‘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’吗?太太别恼:我是不敢去的。明放着不中用,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。老爷如今上了年纪,行事不免有点儿背晦,太太劝劝才是。比不得年轻,做这些事无碍,如今兄弟、侄儿、  儿子、孙子一大群,还这么闹起来,怎么见人呢?”刑夫人冷笑道:“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,偏咱们就使不得?我劝了也未必依。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,这么胡子苍白了又做了官的一个大儿子,要了做屋里人,也未必好驳回的。我叫了你来,不过商议商议,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!也有叫你去的理?自然是我说去。你倒说我不劝!你还是不知老爷那性子的!劝不成,先和我闹起来。”
  凤姐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弱,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,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,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。凡出入银钱一经他的手,便克扣异常,以贾赦浪费为名,“须得我就中俭省,方可偿补。”儿女奴仆,一个不靠,一言不听。如今又听说如此的话,便知他又弄左性子,劝也不中用了,连忙陪笑说道:“太太这话说的极是。我能活了多大,知道什么轻重?想来父母跟前,别说一个丫头,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,不给老爷给谁?背地里的话,那里信的?我竟是个傻子!拿着二爷说起,或有日得了不是,老爷太太恨的那样,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,及至见了面也罢了,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。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这么着。依我说,老太太今儿喜欢,要讨,今儿就讨去。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,等太太过去了,我搭讪着走开,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,太太好和老太太说,给了更好,不给也没妨碍,众人也不能知道。”邢夫人见他这般说,便又喜欢起来,又告诉他道:“我的主意,先不和老太太说。老太太说不给,这事就死了。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。他虽害臊,我细细的告诉了他,他要是不言语,就妥了,那时再和老太太说。老太太虽不依,搁不住他愿意,常言‘人去不中留’,自然这就妥了。”凤姐儿笑道:”到底是太太有智谋,这是千妥万妥。别说是鸳鸯,凭他是谁,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、不想出头的?放着半个主子不做,倒愿意做丫头,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呢。”邢夫人笑道:“正是这个话了。别说鸳鸯,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,谁不愿意这样呢。你先过去,别露一点风声,我吃了晚饭就过来。”
  凤姐儿暗想:“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气性的丫头,虽如此说,保不严他愿意不愿意。我先过去了,太太后过去,他要依了,便没的话说;倘或不依,太太是多疑的人,只怕疑我走了风声,叫他拿腔作势的。那时太太又见应了我的话,羞恼变成怒,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。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,他依也罢不依也罢,就疑不到我身上了。”想毕,因笑道:“才我临来,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,我吩咐他们炸了,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。我才进大门时,见小子们抬车,说太太的车拔了缝,拿去收拾去了。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。”邢夫人听了,便命人来换衣裳。凤姐忙着伏侍了一回,娘儿两个坐车过来。凤姐儿又说道:“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,我要跟了去,老太太要问起我过来做什么,那倒不好。不如太太先去,我脱了衣裳再来。”
  邢夫人听了有理,便自往贾母处来。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儿,便出来,假托往王夫人屋里去,从后屋门出去,打鸳鸯的卧房门前过。只见鸳鸯正坐在那里做针线,见了邢夫人站起来。邢夫人笑道:“做什么呢?”一面说,一面便过来接他手内的针线,道:“我看看你扎的花儿。”看了一看,又道:“越发好了。”遂放下针线,又浑身打量。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色绫袄,青缎掐牙坎肩儿,下面水绿裙子。蜂腰削背,鸭蛋脸,乌油头发,高高的鼻子,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瘢。鸳鸯见这般看他,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,心里便觉诧异,因笑问道:“太太,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?”邢夫人使个眼色儿,跟的人退出。邢夫人便坐下,拉着鸳鸯的手,笑道:“我特来给你道喜来的。”鸳鸯听了,心中已猜着三分,不觉红了脸,低了头,不发一言。听邢夫人道:“你知道,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,心里再要买一个,又怕那些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,也不知道毛病儿,买了来三日两日,又弄鬼掉猴的。因满府里要挑个家生女儿,又没个好的,不是模样儿不好,就是性子不好;有了这个好处,没了那个好处。因此常冷眼选了半年,这些女孩子里头,就只你是个尖儿:模样儿,行事做人,温柔可靠,一概是齐全的。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,收在屋里。你比不得外头新买了来的,这一进去了就开了脸,就封你作姨娘,又体面,又尊贵。你又是个要强的人,俗语说的,‘金子还是金子换’,谁知竟叫老爷看中了!你如今这一来,可遂了你素日心高智大的愿了,又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。——跟了我回老太太去!”说着,拉了他的手就要走。
  鸳鸯红了脸,夺手不行。邢夫人知他害臊,便又说道:“这有什么臊的?又不用你说话,只跟着我就是了。”鸳鸯只低头不动身。邢夫人见他这般,便又说道:“难道你还不愿意不成?若果然不愿意,可真是个傻丫头了。放着主子奶奶不做,倒愿意做丫头!三年两年不过配上个小子,还是奴才。你跟我们去,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,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,老爷待你们又好。过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,你就和我并肩了。家里的人,你要使唤谁,谁还不动?现成主子不做去,错过了机会,后悔就迟了。”鸳鸯只管低头,仍是不语。邢夫人又道:“你这么个爽快人,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?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儿,只管说,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。”鸳鸯仍不语。邢夫人又笑道:“想必你有老子娘,你自己不肯说话,怕臊,你等他们问你呢?——这也是理。等我问他们去,叫他们来问你,有话只管告诉他们。”说毕,便往凤姐儿屋里来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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