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章(2 / 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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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致庸遍体鳞伤,在乱草中沉沉地睡着。老狱卒提着灯,引着脸上蒙着半截黑纱的雪瑛和小丫头走进来。雪瑛一眼看见致庸,不觉心神大乱。那狱卒要唤醒致庸,被雪瑛伸手制止。她要一个人看看他,就这样看看他。
  雪瑛两手紧握住牢房的隔栏,走近了去。现在她看清他了。这就是那个她当初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人,而今她恨他,为他有这样的下场而大感快意!可是突然间,令她自己也猝不及防的是,她竟然为这个血肉模糊的人流出泪来。她无声地张了张嘴,一时间全身瘫软,只好用力靠在隔栏上。
  致庸在草堆上全然不知,死沉沉地睡着,突然梦呓道:“蝴蝶,好大个的金蝴蝶呀,你看,你看”接着他翻过一个身,半天再也没有声息。雪瑛心中又痛又恨,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几乎要让她燃烧起来,半晌,她转身快快地离去了。
  就在这时,致庸突然醒过来,翻身坐起,自语道:“莫非我真要死了,平日里想念的人,今夜都一一在梦中见到了?!”那老狱卒颤巍巍地提灯走过来:“乔东家,你一个人在这里念叨什么呢?”“老人家,刚才我梦见有人来看我我是做梦吗?还是真有人来过?”老狱卒一旺,想了想,打了个哈欠道:“今夜是我当班,没见人来。乔东家一定是想念什么人了好好睡吧,天快亮了。”说着他便要离去。致庸大急,含泪喊道:“老人家留步,听在下说一句话!乔致庸这话,今晚上一定要说出来,找个没干系的人来听,老人家,你就帮个忙,听几句再走吧!”老狱卒心中一阵怜悯,当下站住点了点头。
  致庸深吸一口气,道:“老人家,刚才我梦见的那个人,是我日日夜夜都想见的一个人,是我一生一世想起来心就疼得流血的一个人,也是我一生中最对不起的一个人!老人家,这些天来,我一直在想,想到底是谁告密将我送进了天牢,不知怎的,我想到了她!可是我不愿意相信是她!相反,我还是天天地想念她,想见她,就算到了这会儿,她还是我死前最想见的人!”老狱卒叹了口气,颤颤巍巍道:“乔东家,你也不要多想了,人生际遇,生死情仇,只要大限来临,再多的怨恨也解脱了,你还是再睡一会吧!”说着他便慢慢转身离去,一边走,一边摇头感慨:“唉,可怜见的,人死到临头都这样”
  致庸完全清醒了,怔怔地望着雪瑛离去的方向,突然大声喊道:“雪瑛!刚才是你来过了吗?是你吗?雪瑛,雪瑛”他唤了好几声,一时间满眼是泪,一种特别的思念简直无法忍受
  雪瑛恍惚中听到了致庸的喊叫,猛然站住,但一时间似乎又什么都没有了。她使劲地晃晃头,让自己清醒,赶紧又匆匆向外走出。外面雷鸣电闪,胡管家招呼她们赶紧上车。雪瑛越走越慢,最后索性呆呆地在雨中站住了。那个喊声是真的吗?她虽然恨他,可还想听到那个喊声!小丫头一边拉她,一边怯怯地问:“太太,刚才那人就是乔东家?皇上真要杀他?”雪瑛猛然一惊,一个闪电打过来,正照着她的脸,那一刻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。小丫头大骇,手上的伞掉在地上,大声尖叫:“胡管家,我怕!”雪瑛来不及说话,雷声、闪电一个接着一个,天空如同要裂开一般。雪瑛再也忍不住,捂着脸“啊”地一声叫起来,跌跌撞撞地奔向马车。
  3
  茂才接到消息后大惊失色,立刻从临江县日夜兼程赶往京城。一进大德兴茶票庄的门,众人便“忽”地把他围在中间,七嘴八舌地说起各种情况,茂才急得直瞪眼,可什么也听不明白。曹掌柜伸手拦住众人,将茂才引进屋中坐下,细细说了起来。
  茂才呷着茶,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,但当听到李德龄从张之洞处得来的消息,朝廷暗示乔家拿出一千万两白银以助军用,致庸也许可以不死时,他手里的茶盅“砰”地落到地下摔个粉碎!
  众人见他这样,心里都“咯噔”一声。李德龄让伙计收拾打碎的茶盅,又亲手给茂才捧过一杯茶来。茂才道:“现在咱们手中还有多少银子?”李德龄道:“孙先生,自打东家进了天牢,我们上下打点,已经花了一百多万两,京津两号眼下已没什么银子了。马大掌柜说,他把手里的货物脱了手,能凑一百万两,祁县那边”他看了看曹掌柜,没有说下去。曹掌柜道:“孙先生,祁县那边还有什么银子?银子都让东家拿去潞州织绸了没有办法,就只好顶铺子了”茂才听不下去,拍案怒道:“这是什么朝廷,这和土匪绑票有什么不同!”
  大家面面相觑.眼圈都有点发红,纸下头去。茂才重新坐下,问:“你们的打算是什么呢?”曹掌柜道:“我们的打算就是尽力拖住案子,等你来到。你可得给大家拿主意啊,我们就指望你了!”茂才苦笑:“曹爷,你真当我是诸葛亮再世啊,我唉,先说怎么救东家吧!”曹掌柜愣了半晌,断然道:“孙先生,你就做主好了,只要能够救东家,让我做什么都行。实在不行我们就顶铺子!京津两地,每个铺子十五万两,山西境内的铺子,江南各地的茶票庄,包头复字号,每个铺子十万两,内外蒙古,每个铺子五万两,还有临江县的茶山,加在一起,要是不够,就卖我们大家的家产!”
  茂才沉吟一会儿,摇头道:“这也不够呀,乔家今天满打满算不到四十家铺子,加上茶山,最多卖到四百万两,还有六百万两的缺口”李德龄点头,也着急道:“原先还想过一个办法,就是去相与商家借银子。不过我们就要把铺子顶出去了,乔家没了生意,谁还会借给我们银子!”
  茂才想了一会儿,突然问:“有件事我差点忘了,要是我们能缴上这笔银子,东家的性命是不是可以保住?”曹掌柜道:“听张之洞张大人的意思,好像还不是。这件案子现在成了钦案,皇上身边那位得宠的懿贵妃传皇上旨意给庆亲王,庆亲王又传给王显王大人,说乔致庸是长毛的内应虽然查无实据,为刘黑七父子收尸的事也没查清楚,可他曾在武昌城下和刘黑七喝过酒,还打过赌,却是他自个儿承认的,既然如此,皇上就是定他个通匪的死罪也冤枉不了他。这几年朝廷内外都传遍了,说晋商中出了一个乔致庸,北上大漠南到海,又插手官银汇兑,银子赚得水淌,眼下朝廷最缺的就是银子,他既然不承认是长毛的人,就该为国出力,拿出一笔银子来助军,以表明他确有忠君爱国之心。”茂才问:“我听你说了半日,还是没听明白,给了银子他们能不能留下东家的一条命?”曹掌柜看了一眼李德龄道:“这话我们也问过张大人,张大人说,话也不能这么说,就是给了银子,皇上和他身边的那位懿贵妃一高兴,要杀东家,照样谁也拦不住!”
  茂才呆呆地坐着,半晌道:“诸位大掌柜,恕茂才说一句实话,其一,如果我们把乔家的生意和茶山全卖了,东家出来后,依他的性格,肯定觉得生不如死;其二,别说我们目前不可能凑到一千万两银子,就是凑到了,只怕皇上也不一定能就此放过东家!”
  众人闻言大惊,李德龄倒吸一口冷气:“孙先生,你是说皇上故意设局,让我们卖了乔家,把银子送给朝廷,再一刀把东家杀了?”长栓在一旁忍不住大叫:“这哪是皇上,这不是流氓无赖吗?”
  茂才盯了长栓一眼,接着平静道:“本该如此,譬如明初沈万三之于朱元璋,那沈万三好好的一个商人,惟一的罪过就是银子太多,以致引起太祖的嫉恨,最终的结果就是抄家流放。而东家,我反反复复告诉他,南方四省汇兑官银的生意一成功,就会招来朝廷的瞩目与嫉妒。偏生东家又不善加自护,一旦让人捉到把柄,哪有轻易了局的道理?”
  这时,伙计来报,说是乔家大太太到了,众人一拥而出,杏儿已搀着满脸憔悴的曹氏走进来。原来陆家和乔家同时接到消息,陆家父女便赶忙上了路,不料祸不单行,才行了半日,陆大可突然生起急病,咯血不止,玉菡只得先行折回将陆大可送往家中救治。曹氏心急,替她赶了过来。
  曹氏进了屋,也不多言,径直走到茂才跟前,双膝跪倒,含泪道:“孙爷智慧无双,恳请孙爷救救致庸!”众人皆大惊,茂才手足元措,脸上红一阵,青一阵,赶紧扶起曹氏道:“太太言重了,茂才何德何能受太太如此大礼,茂才是乔家的师爷,尽力乃是分内之事。”曹氏站起,长途奔波劳顿,兼之忧急交加,一阵眩晕,差一点便倒了下去。众人见状赶紧招呼随行的杏儿和张妈将她扶进内室休息。
  一阵忙乱后,众人的目光又齐齐向茂才看去,茂才半晌站起道:“诸位大掌柜,银子咱们还是要凑,至于东家的人头,只能去求胡大帅来保!”李德龄猛一抬头:“孙先生,你说胡大帅?他真能在皇上面前保下东家?他真有这么大的面子?”茂才点点头:“光凭胡大帅的一张嘴,还是救不了东家,朝廷这回明摆着是要银子,所以必须有银子;只要我们交出我们能交的所有银子,皇上也不会一点不给胡大人面子!”
  众人闻言连连点头。曹掌柜和李德龄一起道:“孙先生,事到如今该怎么做,你尽管吩咐,我们都听你的!”茂才不再客套,当即道:“李掌柜,曹掌柜,你们明天就去遍告在京各地商人,说乔家要顶生意救东家。我们一边大张旗鼓地顶铺子,一边要进行造势,其一让明眼人都明白,乔家的身家根本不值千万;其二东家此次只是性情上的糊涂,并非真正通匪。这两点造势极为重要!胡大帅这边,本该东家亲自写信给他,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,由我代写。铁信石,你收拾一下,准备立马携信去江南,火速求见胡大帅!长栓,你安排我去牢中见东家!”
  4
  由于上下打点,致庸这些日子没再吃什么苦头。茂才来到天牢的时候,他的境遇和身体都有了一定好转。他一见茂才,立刻扑向栅栏,大喜道:“茂才兄,你到底来了!”茂才见他受刑后的惨状还是吓了一跳,含泪道:“东家,你可受苦了!”
  致庸强笑道:“茂才兄,我受点苦没啥,你来了我就放心了,我知道,只要你到了,我出去的日子就不远了!”茂才不摇头,也不点头,席地坐下,从食盒里取出酒斟上:“东家,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,来,咱们喝一杯!”致庸心情大爽:“好,咱们喝点!我这些日子可馋酒了!”
  茂才讲了些商量好的解救之法,包括代他执笔写信给胡大人等,致庸也不说什么。茂才饮了一杯,开口道:“东家,你知道今日的祸事从何而起吗?”致庸一怔,摇头。茂才道:“记得东家当初要开票号,茂才曾劝过东家,鱼不可脱于渊,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东家今日遭遇缧绁之灾,其实真的不是因为东家和刘黑七有什么勾连,皇上和懿贵妃才要杀你,而是因为这些年来,东家你为朝廷和天下万民辛辛苦苦做的许多好事啊!”致庸大吃一惊:“我落到这个下场,竟是因为这些年为朝廷和天下万民做的好事太多了?”茂才点头道:“东家这些年,南下武夷山,北去恰克图,让万里茶路上的许多茶民有了饭吃;东家去湖州贩丝,去苏杭二州贩绸,让不少丝民和绸民有了饭吃,有了衣穿。今日天下汹汹,丝茶路不通,所有的巨商大贾都做不成生意,东家横空出世,一枝独秀,已经犯了大忌。不过这也罢了,但东家不该人心不足,又要插足票号业,做银子生意。东家插足票号业也就罢了,又不该立下誓言,要用一生的时间代天下商人实现汇通天下之梦!东家做了这么多横空出世之事,不但惊动了天下商人,还惊动了天下的官吏。不但惊动了天下官吏,还惊动了朝廷。只怕东家今日不坐监,明日也要坐监,今日不遭杀头之祸,明日也要遭杀头之祸!”
  这一席话听下来,致庸忍不住心中起了反感:“茂才兄,你扯远了,我这些年做的事,和今日坐监以及皇上要杀我的头应该没有关系的!”茂才道:“东家错了。如果东家不去江南四省,为朝廷解运回来一千多万两官银,朝廷就不会受到震动,皇上就不会盯上东家,天下人也就不会异口同声认为乔家富可敌国,以至于让皇上身边的懿贵妃开口就建议向东家索要如此高额的赎银”致庸大惊,连忙追问,茂才赶紧住口,目前他并不愿意让致庸知道太多赎银之事,一来他帮不上忙,二来依他的性格,定然不肯,所以茂才定定神,换了一种口气道“东家,赎银是多少还不得知,但你现在回头想想,是我错了,还是东家错了?”
  致庸想了半天,一字一句道:“茂才兄如果真要审问致庸的心,致庸今日就如实相告。茂才兄,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,我乔致庸这些年的作为,不过是尽了一个匹夫、一个商人应尽的责任罢了,若是这样就是错了,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对,什么是错,什么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,什么是蝇营狗苟的小人了!”茂才不为所动,继续道:“东家,东家,你知道你误在何处吗?”致庸摇头。茂才盯着他道:“东家,你生错了时代,这个时代只能让普普通通的商人安全地活下去,可你偏偏不愿,你偏要做一个不同凡响的商人,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商人,一个让皇上、贵妃、王爷和大臣们都要起妒忌之心的商人,所谓逆时代而行,不知自保,你误就误在这里啊!”致庸摇头笑道:“茂才兄,你我自开票号以来,争执不断,就在是否自保这一点上大见分歧。我可以再和你说一遍,致庸宁死,也不会委屈自己的心,认可你那些自保的大道理!”茂才久久地望着他,最后点头道:“我知道今日说了也无用。东家,不过我再问你一句,若这次真的因此而死,你就一点儿不后悔?”
  致庸长出一口气,道:“茂才兄,若真像你说的,致庸此次牢狱之灾,起因竟是致庸要做汇通天下之事,我怎么会后悔?茂才兄,没有汇通天下就没有货通天下,没有货通天下就没有天下的大利,我乔致庸为这么大一件事而死,我有何悔?也许真像你说的,这件大事不是我一个人或者我们一代人能完成的,要完成一定会有人牺牲,那么这个最先牺牲的人,我愿意是我!今儿完不成的事业,我相信后世一定还会有人去接着完成,那时就会有人重新记起我,认可我今天为天下万民做的一切!人生一世,草木一秋,庄子说,彭祖活了八百岁,不能算是高寿,小孩子刚生下来就死了,也不能算得上夭折。呵呵,人总是要死的,关键在于人活着为天下万民做了些什么。这次乔致庸如果一定要死,我会哈哈大笑着走上刑场,我会对自己说,咱乔致庸这一生,上不愧天,下不愧地,中不愧天下人,我为自个的梦想而死,为天下人的未来而死,死得其所。茂才兄,我有何悔?”
  茂才道:“东家,若是天下人都不这么想,他们不说你死得无辜,只说你糊涂,你会作何感想?”“茂才兄,天下人会这么说我?不,只有那些只顾自己身家性命,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的俗商,才会这么说我。哼哼,其实就我看,若像他们那样活一世,才真正是糊涂呢!”致庸说罢,哈哈大笑起来。茂才再说也无益,收拾了酒具就走。不过走了两步,他又突然回头:“东家,想没想到害你的仇人到底是谁?”致庸笑声骤落,半晌摇摇头。茂才深深看他,拱手快步离去。
  大德兴票庄内,曹掌柜、李德龄、马荀等人皆齐齐地望着从天牢返回的茂才。茂才则在房中反复兜着圈子,沉吟半晌后终于开口,掷地有声道:“把乔家的生意全部顶出去换银子!”众人心中一颤,很快互相看了看点头。曹掌柜道:“事到如今,什么也甭说了,大家分头去找买主吧!”茂才看着大家,沉声道:“动作要快!”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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