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(5 / 2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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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差不多。那年春闱,应该是戊辰年的事。”
  戊辰丑未为会试的年份,归佩珊算了一下,那年她二十九岁,红颜未老,才名正盛,亦是一段黄金岁月,不由得感喟地说:“岂止幼日,往日皆可思。”
  龚定庵没有想到会惹起她的感慨,再接下来伤逝悼亡,谈到李学璜说不定亦会流泪就太无谓了。
  于是他说:“大姑,我要告辞了。是不是把这方眉子砚留在这里,等你闲了,从容品题?”
  “不!一搁下来就不知哪一天才能了心愿了。不如此刻就动手。”
  说着,她拿起那方形似竹叶,又似初三眉月的小砚,中间有一圈极细极清晰的螺纹,映光看去,水池微现红色,她不知道是什么讲究,但石质细腻,湿润如玉,确是一方上好的端砚。
  摩挲片刻,得了一首七绝,自己提笔写道:
  螺子轻研玉样温,摩挲中有古今魂。
  一泓暖泻桃花水,洗出当年旧黛痕。
  “献丑,献丑!”归佩珊将诗稿递了给龚定庵说,“作得不好,不必上石了。”
  题砚的诗,应该刻在砚石或砚盒上,她这样说,听似谦虚,其实正是提醒龚定庵别忘了上石。
  “大姑,”龚定庵说,“我倒想起一个人,顺便打听一下,顾二娘可有传人?”
  “你是说会制砚的顾二娘?只怕没有传人。‘一寸干将割紫泥’——”归佩珊起身到书架上去捡书,“我记得《随园诗话》提到过她。”
  “不必找《随园诗话》,袁子才的话靠不住。”龚定庵将她记不起来的那首诗念了出来,“‘一寸干将割紫泥,专诸门巷日初西。如何轧轧鸣机手,割遍端州十里溪。’这是黄莘田的诗。”
  “原来是黄莘田的诗,等我来看看。”
  黄莘田单名任,福建人,生于康熙,殁于乾隆,生有砚癖,自号“十砚老人”,他的诗集题名《香草斋集》。归佩珊在第二卷中找到了这首诗,诗下有注:“余此石出入怀袖将十年,今春携入吴;吴门顾二娘见而悦焉,为制斯砚,余喜其艺之精而感其意之笃,为诗以赠,并勒于砚阴,俾后之传者有所考焉。”
  “果然。”归佩珊说,“袁子才与黄莘田可说是同时候的人,何以不知道这首诗的原作者是谁?也就奇怪了。”
  “袁子才信口开河,欺人的话很多。”
  接下来便大谈袁子才。原来要辞去的龚定庵又坐了好久,直到屋子里黑下来,小娥来点灯,顺便请示:“请龚大少爷在这里便饭?”龚定庵方始警觉。
  “啊,真该走了!我另外还有约,谈到忘记掉了。荒唐,荒唐!”
  “真的有约,我就不留你了。”归佩珊问,“明天不走吧?”
  “今天晚上就要走。昆山还有人等着我呢。”
  龚定庵到昆山,是应他的一个好友李增厚之约。此人是个秀才,事母至孝,所以为龚定庵所看重,前几年住在上海时,常到昆山相访。有一次跟李增厚谈起,他很喜欢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烟水,但又不能离父亲的任所太远,最好在两者之间卜居——昆山是个很适中的地点。
  李增厚将这话记在心里,一直在替他物色;这年秋天写信给他,说找到了一处很适当的房屋,已经跟房主约定,尽他优先来看,看不中意,房主再另觅买主。所以龚定庵服制一满,头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。此外有件事,在李增厚盼望得很殷切,龚定庵亦常耿耿在心,很想早了心愿。
  这个心愿是为李增厚题一幅画。此人自幼丧父,母子相依为命,自幼至长,从未有一日之离,嘉庆二十一年丙子,却不能不暂时分离了。原因有二:第一,是赴北闱乡试;第二,从小结下的一头亲,需要迎娶。他的岳父做京官,既不能请假送女完姻,又别无妥当的亲族可以送亲,只有趁李增厚乡试之便去亲迎。
  这一别预计要一年,因为秋闱得意,更望连捷,自然是住在岳家读书,静候来年春天会试。不道顺天乡试落第,大家都为他惋惜,而李秀才反觉得是塞翁失马,因为从踏上北征的路程,便思亲不止,下第正好归省,便携着新婚妻子,专程南下。回昆山以后,便画了一幅《梦游天姥图》,龚定庵许了他题词,迁延日久,到得能完心愿时,李增厚的母亲已经死了一年多了。
  两人都是孝子,见了面都为丧母哭了一场。叙叙别来景况,吃完晚饭,挑灯题画,龚定庵的诗思非常艰涩,很想休息一晚,到第二天早晨,精神饱满时来构思,但看到李增厚那种先睹为快的殷切神情,实在不能不勉为其难。
  凡是题赠之作,因人因事而繁简不同,像这样为思亲而作的画图,彼此又不是泛泛之交,照一般的情形,不是赋一首长歌,至少亦要来两首律诗,否则铺叙不尽,亦显不出交情。可是龚定庵搜索枯肠,只得了一首七绝,而且最后一句,还有个字不大妥当,也只好算了。这首诗是:
  李郎断梦无寻处,天姥峰沉落照间。
  一卷临风开不得,两人红泪湿青山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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